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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胡金铨的传统文人本质

黑择明 北青艺评 2019-12-16

今年是胡金铨经典杰作《空山灵雨》上映40周年,一个120分钟的高清修复版作为最大的惊喜于近日在中国电影资料馆与观众见面了。这一使用了韩国和港台不同来源拷贝拼在一起的珍贵版本,从纽约、台北一路来到北京,与大陆观众见面,在四十年后能看到这部经典最完整的样子,可谓“殊胜”。



胡金铨通常被认为是武侠片鼎盛时期的一位高手,也经常被与张彻等导演相提并论。然而这种见地或许隐蔽了一个我们本来就不易重视的问题,那就是胡金铨电影的中国传统文人本质。上世纪90年代,武侠片又重新崛起后,有的动作片导演被认为是胡金铨的传承者,但实际上,和他的传承关系更为明显的是拍文艺片的李安。他的“文人侠客梦”正与胡金铨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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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精神”是个复杂的问题。但总体来说,可理解为儒释道精神的一种融合。在胡金铨的时代,国际上活跃的华人导演不乏这种探讨。例如李行的《秋决》、唐书璇的《董夫人》可视为儒家思想的表达,而胡金铨的《侠女》偏重于儒道互补,影片中石隽的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和徐枫的白衣青锋相得益彰,他的文人精神从他和白景瑞、李行、李翰祥合作的《喜怒哀乐》亦可见一斑。而上世纪70年代末的《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则是对释家思想深入而浅出的阐释——尽管如此,这两部影片依然是“难懂”的——有多少人已经把“古风”等同于古装影楼风了呢?正因如此,今天就更有解读的必要。


《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都远远不止于武侠片,它们是胡金铨一生真正想拍的电影,也属于中文电影史上最具精神高度的杰作之列。这两部影片直接阐释了两部佛经,前者是《大乘起信论》,后者为《大手印》。那么,胡金铨的高度在哪儿?



两部影片都是在韩国的某个海岛拍的,它足够人迹罕至,还有个足够大的、明代风格的古寺,这对于影片要营造的那种诡异神秘的气氛非常有利。导演还“因地制宜”,不知通过怎样的途径调动了岛上监狱的囚犯来扮演僧众。两部影片都有着胡金铨电影一贯的美学风格,那是一种脱胎于宋元明中国画的审美,着重于意境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营造。单是影片前五分钟的“上山”就值得编入教材,在今天尤其值得学习。


“上山”本身就有甚深的精神意义,它被导演拍得意境高远,通过导演的运镜,我们移步换景,如同走进了一幅宋元山水画。有准备的观众一定是“会心”的,我们认出了中国的自然,我们认出了中国的人文。大部分人物造型他也直接从古画里“拈来”,极少“发挥”,这也使得他的电影与中国文人画一脉相承。比如他电影中的美人。《山中传奇》改编自宋人小说《西山一窟鬼》,这个关于“观一切如梦如幻”的密宗主题非常宏大,故在此不展开论述。



《空山灵雨》讲三宝寺藏有一件无价之宝,玄奘手抄《大乘起信论》的残卷。老住持智严即将涅槃,尚未确定继任者,故而请三位大施主:大居士物外、大财主文安和镇守王将军上山商议,谁知文安和王将军都觊觎《大乘起信论》,他们暗中分别勾结了老住持的大弟子慧通、二弟子慧文,文安带了女飞贼白狐,王将军带了酷吏张诚,旨在夺宝。但出人意料的是,老和尚却直接将法位传给了刚刚上山剃度的囚犯邱明,于是藏经阁内刮起一阵血雨腥风,最后以文安落崖、张诚被白狐手刃、邱明和物外法师一起烧掉了《大乘起信论》结束。


似乎并不复杂?但正如有的观点指出的,胡金铨这么拍,真的是“看得起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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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意”是最难拍的,但也是最容易投机取巧的:我们看过太多云山雾罩的作品,这些导演都喜欢用“禅意”掩盖自己思想和艺术的贫瘠。故作神秘、欲言又止,欺骗观众的手段多了。而《空山灵雨》整个影像反而是处处显明的,没有任何做作之处。只是,我们真的“明了”吗?


干脆让我们简单粗暴地“切入”吧。能使这部影片列入世界级杰作之列的理由在于,它的核心在讲“信”。这里的“信”,当然不是迷信,甚至不能算我们认为的那种“信仰”,它有点接近于“信念”——当今世界最稀有的珍宝。



《大乘起信论》正是关于“信”最美好的传授之一。作者马鸣菩萨是禅宗天竺十二祖,他出身高贵,天资聪慧,熟读吠陀经典,自视甚高,却让北印度高僧胁长老彻底摧毁了骄慢。胁长老告诉他,我们的自性本是无染污的明珠。他从此顿悟,皈依佛法(这个意思转化成汉地禅宗的公案,就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大乘起信论》的“信”,就是这“真如本性”了。我们之所以有烦恼,是因为看不到自己的“明珠”,有太多“我要,我觉得”。


这就是首当其冲要解构的。例如,生活中我们看到文安这样的大施主,就想当然以为他们即“慈善”,却看不到这种“慈善”常常隐藏着心的居高临下,本质是一种施舍,或一种登上“头条”的享乐,而真正的修持者最害怕的恰恰就是这一点。剧中的文安和王将军对《大乘起信论》的执著都是最愚暗的执著,他们所执著的是“天价”和“名人手迹”,唯独不执著于“信”。



我们心量的狭小,当然也体现在如何看物外法师这个人物。这是个显然源自《维摩诘经》里维摩诘居士的人物。“物外”这个名字来自于禅宗。他声名显赫,喝酒吃肉,身边围着一群美女,或者我们可以想为定制保时捷、被“网红”环绕的某个富豪。当影片中物外法师出场的时候,相信大多数观众会和白狐一样,认定他是个老色鬼。但是我们不知道,维摩诘早已经摧毁了如同须弥山一般的二元对立、我执,安住在空性中,各种习气和染污都能被他转为度化众生的方便。胡金铨的隐喻是非常通俗的,他将物外法师身边的美女打扮成花朵的样子,他们正是维摩诘的“花雨满天”:众天女听维摩诘说法,欢喜不已,从天空降下花雨,鲜花落到菩萨身上就滑落了,落到阿罗汉身上就粘住了,为什么呢?并不是因为阿罗汉“好色”,而是因为他们依然有“我是修行人,所以不能有花”这种二元分别的见解。


影片中,白狐为何是被这些美女降服的?导演设计的那个镜头正是表明,降服她的,正是她自己的“粘着”与“我执”。为何物外法师给三宝寺僧众讲法时,这些美女在海中游泳嬉戏?只是为了“考验”他们吗?可是,在《维摩诘经》中,当舍利弗词穷,气急败坏地回怼天女:“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因为前生修得不好,才转生成一个女人吗”的时候,天女却诧异道:“女人?什么是女人?


正是物外法师与邱明,一起烧掉了《大乘起信论》。那么,为什么是邱明?恐怕很多观众看完电影依然会问。是为了让剧情“出人意料”吗?



固然,老和尚让位给囚犯,这里隐含着禅宗五祖传给六祖惠能的故事,但为什么是他?我们能看到胡金铨的厉害:电影其实已经清晰地回答了“为什么”。


起“信”,尤其是还要成为住持,首要的是什么?不是别的,正是一个贤善的人格基础,邱明具备了这一点,他对解押自己的老解差的那一跪,是最清净的“感恩”。太多的人心贪图“高深莫测”,比如老和尚的两大弟子,可是他们却看不到自己的伧俗!假如不具备贤善的人格,连最起码的修持都做不到,何以谈禅?那无非就是“天花乱坠”和“口头禅”罢了。须知,一个修行人,要如同受伤的鹿寻找疗伤的地方一样去寻找清静地方修持,要像狮子一样的勇猛,要像风一样对待顺境逆境,要像疯子一般,不在意别人的评价。这与大众所谓“佛系”的刻板印象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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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导演已经为我们展示,邱明已经圆满了“六度波罗蜜”。


“布施”,是一种“给”的心,而最上等的布施是“法布施”。在这部影片里,我们看到邱明对白狐,以及对一些弟子的“度化”,就是最好的布施。而为什么在这些作恶的人中,只有白狐被度化?那正是因为只有她,在得知张诚要谋害邱明时,刹那间产生了无伪的、虽然只是世俗意义上的菩提心。



“持戒”,邱明之所以面对杀兄仇敌,没有将其杀死,便是持戒。当然这也可以用另一波罗蜜:“忍辱”来解释。邱明被诬,被吊在楼上,同样也是忍辱的修行。“精进”,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对“信”产生信心。“禅定”,扫地、挑水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事情,正是一种禅定的修持。“智慧”,这是最厉害的武器,也是在这场事件中,邱明之所以最后取胜的根本原因。这些特质,导演都已经一一交代,但观众是否有能力去品尝、去咀嚼,确实不太好说。


人们常常用“随性”、“感性”、甚至“禅意”,去为某些导演的无逻辑、无思想、故弄玄虚去辩解,而在胡金铨这里,我们看到对于中国文化的一些核心思想命题,一个真正优秀的导演可以做到怎样的深入,怎样的浅出,而这一切,首先取决于导演本人正见具足,这便是差距的根本所在。


文 | 黑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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